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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伤的艺术

2022-05-26 16:10:46 来源:杂文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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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国文/文

一直认为,摄影是一门制造感伤的艺术。只要取景器里有人、有事,随着斗转星移,无论拍摄者,被拍摄者,都会对一去不回、但仍旧记得起的那一刻,怦然心动。正如一块石子扔进水里,那波纹或者重些,或者轻些,但不可能无一丝感情的涟漪。因为,摄影器材所拍摄下的画面,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,可立即就成为已经消逝的过去,成为永远也不会再来一次的历史。

人,不可能重复第一次涉水渡过的河。因此,越是发黄褪色的照片,也就越多感伤意味。

《红楼梦》提到银子,在怡红院里,是麝月用小戥子称量着,做货币用的。那么,纹银究竟是什么样子,恐怕现代人已不可能得知。只有看戏或者听说书,才有什么几百两纹银的说法。或者街头兜售的银制首饰;或者商店里那种豪华的镀银器皿,诸如餐盘、咖啡杯,等等。这种贵金属,似乎离人们很远。

其实,不然。若干年前,我读到一条消息,某单位从废弃的显影液里,提取了不少白银。从那儿才知道,作为贵金属的银,其用途和每个人都密切相关。正是西方人发现了“溴化银”的这种作用,我们才从清朝开始,可以把好看的、难看的,或自以为好看其实令人恶心的种种形象,永远留在照相机里。

上世纪末,无论照片冲洗出来后,喜欢也罢,不喜欢也罢,快门按下的那一刻,就把你和那一刻的时光定格了。于是,那张纸上,永远是昨天的你,前天的你。这一刹那,也许你是快活的,但时间相隔得越久,这快活也就越来越少,因为你会变老的。几乎没有一个人,愿意老;而且越老的人,越不想老。所以,看到昨天、前天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旧照片,便有不是滋味的感觉。这种感觉,用民国时期的语言来说,那就叫作“生的门答”,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“伤感”与“感伤”的意思。

有时候觉得,没有照片比有照片好。

假如真有那么一位林黛玉小姐的话,姑且这样认为,有一位好心的摄影师,在大观园的沁芳桥畔,留下了她憔悴的病容,我想,那一定是相当缺德的事。因为这张照片,一下子扯碎了读者心目中那位美女的形象。显然,读者们愿意想象她弱不禁风,却不愿意想象她肺有空洞。正如后来我们不能想象电视剧里,所见到小家碧玉式的、毫无文化气质的林黛玉一样。文学的想象,一旦落在了实处,肯定是一种可怕的幻灭。

但是,更多的时候,有照片又比没有照片好。因为这种视觉艺术,既是现实的,又是历史的。所以,慈禧的相片、袁世凯的戎装照、社会名流的读书留影、一些大人物的显赫形象,等等,总给人一种《红楼梦》里那首《好了歌》的感想了。

摄影作品的价值,一是真实,一是时间。照片,永远是沉默的见证人。它不说话,但它告诉你一切。高超的摄影师,能够在那静止中,照出人的内心,照出真的感情,照出无须用语言来诠释的意蕴,照出说不出但可以感觉出的氛围、情调、境界,以及近乎禅宗的悟性。一幅好的摄影作品,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。既然完整了,也就无须解释,让看的人自个儿体会去算了。

我不大喜欢摄影展览中每幅展品下面的文字标题。让站在你作品前面的观众,愿意怎么看,就怎么看好了,愿意怎么想,就怎么想好了。何必一定要用一个文字标题,限制观众的想象力,或者引导他向某一方面去理解你的作品呢?如果一名观众,智商低到不看标题,就不知所云的话,那他应该去买连环画看,看摄影展览,显然是走错门了。

如果必须借助于标题文字,那说明,这位摄影家还不大相信自己的镜头。

无言胜似有言,静止的照片要比活动的照片,如电影、电视更具有说服力的地方,就在于它更接近真实。一旦有了语言,你就免不了会听到许多空话、假话、大话与套话。这种语言的迷雾,最能掩盖人和事的内在联系和最本质的东西,令人扑朔迷离,莫衷一是。而有了连贯起来的画面,构成动作,那和人的内心,距离就更远了。因为,人在摄像机或摄影机前,会有一种不自然的尴尬,而一旦不尴尬了,又会有情不自禁的表演欲望。所以,你就别指望在电影电视里得到绝对的真实。

虽然,在照片中也能看到矫揉造作、搔首弄姿、装腔作势与顾影自怜等情景,但它至少没有喋喋不休的演说,没有手舞足蹈的表演。每位摄影艺术家无不以追求真实自然为己任,一张哪怕不经意拍出来的照片,也许在将来也会被视为宝贵的历史真实。每年所评选出来的最佳摄影作品,特别是新闻照片,哪一幅不是惊心动魄的真实,在征服更多世人呢?也许,这就是摄影艺术永恒的生命力吧。

摘自《河北日报》2021年10月8日


来源:杂文月刊
责任编辑:崔国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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