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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为何不思蜀

2023-04-19 16:33:51 来源:杂文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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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建怀/文

我姓刘名禅,字公嗣,先主刘备之子。

父亲死得早,他除了遗我一个“阿斗”之名,让无数后人耻笑为白痴外,其他几乎乏善可陈。这也不怪他老人家,动机毕竟是好的,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?何况,他还貌似恩重如山地给了我一片“三分有其一”的“天下”啊。不过,恰恰是这“天下”,让人几多欢喜几多愁,父亲临终“托孤”,将年少懵懂的我和“天下”一起托付诸葛丞相,遗诏我“事之如父”,这是一切灾难的开始。

说实话,丞相作为托孤之臣,对父亲不可谓不忠,“鞠躬尽力,死而后已”,这是他的原话。对于我这个被托付的对象,也不可谓不好,不是父亲胜似父亲,至少表面上如此。

正因为丞相对我“不是父亲胜似父亲”,反而让我这个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毫无尊贵可言,甚至毫无尊严可言,不信?听我一一道来。

章武三年(223)五月,在丞相的主持下,十七岁的我作为嫡长子、皇太子,正式继承大统,袭皇帝位。继位后,对丞相,我依先主遗诏“事之如父”,高官厚禄,屡屡加封。我封他武乡侯,加益州牧,授他“开府治事”,威权无比。我以为,待之如父,加官晋爵,总会感恩图报,置我于尊,内修法度,外安万民,献忠荩之忱吧。但不,丞相有他自己极其固执的想法,且无视我的主张,厉兵秣马,一意孤行。

建兴六年(228)春,丞相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北伐曹魏,行前上书《出师表》,其文何其洋洋,其语何其谆谆,于我,却无异于孙悟空头上那个紧箍咒,让我欲哭无泪,欲罢不能。后人不要轻言我无知,我的无知是丞相强加的,其实我内心是知道的,我是明明白白的。

细细梳理出师一表,品味丞相表中深意,说实话,我手心出汗了,背心发凉了。从时间上说,父亲崩逝、我继位不过短短四年余,他匆匆开启北伐,事情真发展到了这般急不可耐的程度了吗?

从态度上言,表面劝我从善,实则要求我一是一、二是二,“诚宜开张圣听”“不宜妄自菲薄”,字面上诚诚恳恳,然而“宜”之下,“不”之下,掩盖不了他一贯的跋扈,哪一点我又能随意违拗?

人事上,他那一句“宫中府中俱为一体,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。”斩钉截铁的给我定了调子,意思是我对待内臣亲信与对待他的属官要一样,任免奖惩不能有丝毫分别,而判断“异同”的标尺,无非他心头一念,这难道不是冠冕堂皇地掣肘于我而顺势剥夺了我的人事任免之权么?郭攸之、费祎、董允、向宠,他说“良实”便“良实”,说“忠纯”便“忠纯”,说“淑均”便“淑均”,一语定乾坤,比当年许劭的“月旦评”还权威。作为皇帝,群僚有心,如何想我?百官有眼,如何看我?于是,“政事无巨细,咸决于亮”,朝廷内外,一律唯诸葛氏马首是瞻,而我这个正襟危坐于龙椅上的皇帝,则不是傀儡如同傀儡,不是木偶胜似木偶,倘我自比于献帝,丞相又何尝不是“挟天子而令诸侯”的曹孟德?朝中文武皆为他拔擢,我只能暗自羞惭,自我神伤。

理念上,他给我灌输“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”的“亲贤远小”准则,而此话的动机,其实与所谓“宫中府中俱为一体,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”一脉相承,因为有了这两句话作“冠冕”,他上章推荐的人,自然是“贤臣”,我拒之不用,便是“远贤臣”。他要大用的人,我也只有“准奏”一途,且须强颜嘉勉,否则便是“宫中府中,不为一体”了。

丞相的《诫子书》曾有名言传世:“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。”然而,惑人尚可,用在他自己身上却实在言不由衷。说淡泊,他到底没那么淡泊,且功利心极重,嘴上说“躬耕于南阳”“不求闻达于诸侯”,但等待的是我父亲“三顾草庐”的知遇。说宁静,他何时宁静过一时半刻?五次北伐,其决断次次反映了他内心的躁动。

丞相逝后,我给了他所有人都认为他应得的,封侯追谥,无以复加。世间有忠臣、奸臣、佞臣、弄臣之别,但在我内心,丞相到底属于哪种类型呢?忠臣?我这个当皇帝的似乎没有这种感觉。奸臣?他生前逝后,无论庙堂坊间,从未有人将这两个字与丞相相提并论过。佞臣?弄臣?这也与他的气质不符,他也从来不曾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地取媚于我,我眼里的丞相,任何时候都是一身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,都是一口不容置疑的唯一正确,他用最果敢的作风推动着他认为最正确的事业,但他独独没有问过我对江山社稷的想法,没问过我对征伐与休养的态度,他的不计后果终于导致了后来杜甫所谓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的后果,与之俱死的,还有西蜀的国力和邦本。

平心而论,丞相对国不可谓不忠,对民不可谓不爱,但他爱国爱民用心太执,用力太深,因而适得其反。而对我这个少年天子,更是一厢情愿地灌输,内外全操持,不容置喙,让我有事不能断,遇事不能决,他是否希望我一直是“事之如父”的十七岁?我一直想丞相就是这样想的,尽管他可能不承认,或者说他的一往无前,让他无法分心来想想我这个也要长大的少年天子究竟有何想法措置。

父亲崩时我是孩子,丞相逝时我依然是孩子,以后的日子,我怎能忽然长大?人若如猪,时间是天然的催老剂;人若是钢,治事是最好的磨刀石。刀锋是磨出来的,能力是炼出来的,一个小事不让伸手、大事不让决断的木偶,怎可能忽然一天成为精明干练的君主?大事不能干,小事干不了,索性什么都不干。这是我屈于丞相威权之下,唯一可以自我抉择的一件事情。丞相生前,我不得不这样;丞相死后,我不能不这样。于是,我就成为了真正的“阿斗”。所以,后来西蜀灭亡,我成了司马氏的阶下囚,有酒有肉有歌舞,耳边既无人教训,身边亦无事劳烦,当司马氏问我“颇思蜀否”时,我不禁脱口而出道:“此间乐,不思蜀。”我说的是真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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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崔国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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